本文灵感来自于最近上映的《封神:朝歌风云》。电影宣称颠覆了苏妲己原著中红颜祸水的形象,而是改为和本就残暴的纣王狼狈为奸。但个人认为原片中并没有将这一设定做实,她仍然被描绘得主权丧失、动机不明。通过这篇第一视角的重新叙述,我希望刻画出一只彻底的“兽”,一只不识人类道德、社会建构的兽,同时从它的视角表达我一些对性别的见解。
脚下的雪有些寒冷,这是我许久没有过的感受了。这具身体的手掌光滑白嫩,身上的布皮轻软、细柔,却一点也不耐寒。不知它冬天为何要跑到荒原里来。于我意料之中,雪地里四处横躺着人的尸体,毕竟能唤醒我的引子是人皇商氏的血。救了我的那只商汤后裔…在哪里?我要报恩。
寻遍了尸首堆,我还是没有找到和那滴血液一样的气味。但后方有一群活人在靠近,气息充满了敌意。我学着它们站立起来,但又做不到和它们的姿态完全相同。这几人走路时四肢向外伸展,大步踏碎积雪,既不轻盈又不隐蔽。他们身上的布皮比我的坚硬许多,也没有绊爪子的边角;它们的皮肤比我的黝黑粗糙。地上的尸体也似乎都是这种模样。
它们说,“是女人”。
修炼成妖数百年,早就连肉体都消散,更何谈阴阳,最初自己是公是母也不记得了。是,人也有雌雄,它们称为…“男”和“女”。 既然这具身体属于女人,这几只就应当是男人了。”我的簪子呢?“ 我的第一句人话缓慢而笨拙。但它们都束着头顶的毛发,我要找恩人,最好和它们打扮一样。它们说我是叛臣之女,争执着杀不杀我,我不理会。它们伤不了我。奇怪的是,我盘起头发的时候,它们变得很安静。我背着身,也能察觉到它们的目光变化了。目光最烫的地方是我暴露出的后颈。突然隐隐觉得,我盘发和它们盘发,似乎不是在做同一件事。
“这样的女人,杀了可惜,应该献给主帅。”救我的人是商氏的皇族,地位必定不低 — 也许就是它们口中的主帅。“你不杀我杀!” 剑锋迎面刺来,却又停下。一只小崽子大气不敢喘地瞪着我,神情古怪。我懂了:人中女人更稀有、高贵,它们不敢随意杀。那个气味越发浓烈…果然,救我的是个戴帅旗的商汤后裔。它也是男人,比围着我的几只年长,看我的眼神里没有小崽子们的燥热,冷冰冰的。冷冰冰…这布皮真的好薄,身体的原主是怎么在雪原中穿行的?兴许女人身体比男人强壮些。但我刚刚夺舍,尚且虚弱…我倒在了雪地里。
它说我是叛臣之女,要天亮时杀我。我不能告诉它,它要杀的是有苏国的妲己,我是找它报恩的狐狸。 妖力在慢慢恢复,嗅觉也又变得灵敏了。人的欲望很多。营帐里男人进进出出,我能闻到它们所有想要的东西。每个男人的欲望都有些不同,但看见我的时候又常常会变得一样。唯独恩人的气味,始终只有纯粹的一种。
它想做全天下的王。
这不是属于它的东西,但我可以帮它。
“我和他们不一样。”
被我舔舐的伤口愈合时,它的眼里燃烧炽热、真挚的喜悦。
我是人、是鬼、是神,还是妖,它不问,它不在乎。
怎么这么麻烦?
也是那莫名其妙的天道,把我卡在渡劫成人的关口,害得我战不敌商汤,被封印在轩辕坟。
天道说我生出了人的灵智,却不见一丝人性,修成人身只能是祸害。
宫殿里满是扑鼻的欲望,胜过我近千年接触的总和。饿了觅食,累了歇脚,危险要逃,荒原中这些简单的动机气味寡淡。但人比动物复杂,总有些更粘稠的东西在牵引着一举一动。
人的语言我慢慢习惯了,知道男女分别称为“他”和“她”,之前有些迷离的东西也叫得上名字来。
比如,殿堂两侧站着的大臣,为酒肉、珠宝而跪的,身上的气味叫“贪”;为平民百姓安生而跪的,叫做“仁”。 但是,除了在一个个安静的角落里,头颅与目光低垂着,宫殿里很少见到其他女人。我看不出她们的作用是什么 — 华美服饰的衣架,还是陈设物品的家具?似乎是长年累月的压抑,她们的欲望难以识别。但能清晰闻到的还是有一种:活下去。她们只想活下去,似乎男人拥有的种种向往与她们无关。
我原先以为,女人更加稀有和高贵。现在看来,女人确实稀有,不过只有一种女人不会轻易丧命:我这样的女人。个中缘由,早该在所有男人看我的目光里、恩人夜夜与我交欢时的言语里察觉出来,它叫做“色”。这就容易了,荒原里的法则同样适用:活下去的欲望越强,命就越不值钱,越好杀、杀了后果越小。从最低微的宫女吃起,应该能管饱一些时日。恩人频繁要与我交欢,我来者不拒,为枯燥的人类生活增添几分乐趣。但他有些举动非常奇怪:他似乎认为我和他交欢是索求其他事物的筹码,事后常常丢给我些珠宝。我要这些有什么用,又不能吃。
太子要杀我的那一晚,我很困惑。他说女人弱,会在战场上看到时放下刀剑;又说女人强,有操纵帝王祸害天下的能耐。女人不能杀,却又要杀。我朝他露出白狐的獠牙嘶吼,他不退,乱剑中继续控诉着我迷惑了他的父王。迷惑?那个人欲望之纯粹,元始天尊也不定能使他动摇,我又何德何能,迷惑得了他。就连与我交欢的时候,心智也没有真正松懈过一刻。我只是个畜生:有人救了我,我要报恩,这是畜生的规矩。他喜欢权力,一切所作所为便只向着权力,手段善恶黑白皆不入眼。这也是畜生的规矩。他也是个畜生,只是生成了人。
祭天台建造得缓慢,希望他除了拖延,还有更长久之计。终日无事可做,只有披着苏妲己的皮四处游荡,闲言碎语听得多了,有些东西也更明朗了。我夺舍的这副皮囊,在男人眼里,应当是“美”的;我作为狐狸天生的姿态,在女人身上,恰好是“媚”的。
美而媚,便成了妖孽。
人真是奇怪,记得做狐狸的时候,雌雄除了交配和生育,没有别的意义;我也偷偷跑上昆仑山过,那里的男女神仙除了运转周天的法子不同,仪态、举止并无差异。偏偏只有人,对待两性肉身的一点区别,既不如畜生纯粹,又不如神仙通透。它们的男女,要刻在言语里、妆发里、举止里,甚至在饮、食、欢爱里。比如今夜,恩人找来了西伯侯的长子伯邑考与我们同欢。恩人似乎额外兴奋,动作激烈如鼓点,真像头公畜生一样。
恩人献给了人皇两份战利品,苏户的人头在圣驾上举着,我在轿下的裹尸布里藏着。
我很开心,这么快就又帮到它了。它说,做女人好.有用的男人往往是死的,有用的女人往往是活的。人皇活着,它就不能成王,于是我杀了;太子活着,它也不能成王,于是我借质子的手杀了。
它当上了王,天道却降下谴责来,要它自焚谢罪。
但性爱从未让他如此兴奋过,只有权力。伯邑考也神色古怪,明明是交欢,却眉头紧锁,仿佛在受辱。八九不离十,男人在床第间凌驾于其他男人之上,无关性爱,关乎权力。
这些东西,姜王后当了一辈子女人,怎么比我懂的还少?有幸身为藩国王室,生在万千女人之上,只需学会眉目传情、搔首弄姿,就可以轻松享尽荣华。一个媚字,多么简单,她却非要追求男人的东西,咬死了忠、义、贤、明不放。“姐姐,何不与我们同修,永享极乐?”我不可惜她,我可惜的是丧生我爪下那么多宫女求之不得的好命。
况且此时此刻,我怕了。恩人想杀我。就在姜王后来之前,他用手压上了我的脖子,说,这么美的身体。我这才惊觉,他想要的东西我都已经帮他拿到。杀了岂不可惜,我急忙接话。“和我共享长生,永享极乐。”长生的许诺换得了他暂时回心转意,但真的让凡人长生不死,我是做不到的。我用尽了媚术都难保全的性命,姜王后居然弃如敝履。
所以,快,褪下那身丧气的白衣,踏进温泉里,让他开心些。可她还是这么傻,想要杀我。我知道,无论谁从这一池鲜血里浮上来,对他都不重要。但我比她敏捷,我拿到了活下去的资格。
用人的道德来评判,他确实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啊。比干的七窍玲珑心在腹中滚烫难忍,妖身本就阴寒,我不得不脱离苏妲己的身体。已经做好了逃亡的准备,他却说,狐妖明明是祥瑞。
我终于送下一口气。他总算恶到不忠、不孝、勾结妖孽,通通不需掩饰了。当晚,人皇列祖列宗的灵堂火光冲天。
该死的小崽子,我一眼功夫没看住,就把恩人给杀了。坛底的尸体已经凉透,我知道再如何舔舐,也没有回天之力。逃?我现在是天下诛之的祸害,做不得山林里快活的野狐狸了。这时候逃,只怕要逃一辈子。只能断尾。数百年修为换他阳寿。
我不懂,为什么报恩比我预料中复杂这么多。恩人重新张开的双目圆睁,也许他和我在想同一件事。披上了人皮,还想继续做畜生,难。
封神第一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