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悄悄落了下来,诞生在冥冥的混沌,像伞兵招摇落地后埋伏在树林中,静候突击每一个早起赶课的人。于千万里之外,天气总算赶上节气,一场散玉珍珠的清冷。
也许是一些传统的影子,我还是保留着使用旧历和节气的习惯。也正因此,在把手机系统语言从中文切换到英文前,我最放不下的只有锁屏页的农历日期。每当气温逐渐凉下来,湘江边上的木芙蓉变得消瘦寂寞,父母的对话便悄悄更替,在儒略历的十二宫之外,生长出来冬季限定的冬月,腊月,与正月。“冬月十五”,“腊月初九”,“正月十五”,这些词语对时间的描述是模糊的,变化的,却区分自泯泯众日,在年复一年的重复与积累里,把我的心与一些遥远的传统和古老的仪式拴在一起,在我对时间的感知系统里精确地留着一个齿轮的空间,以算盘和周易的方式计算着子丑寅卯。
对我来说,雪落下的时候是产生归属感的时候。抽象一点,是过去时空中的事件塑造了我的记忆,又进一步决定了我当下对周遭和自我关系的感知。而雪把此刻的我和过去的我联系在一起,一种怀旧的情绪自然而然产生。长沙的初雪往往是圣诞节前后,在短暂的两三天里山水齐霜色,巷陌共琼花。也正因为雪之匆匆难留,每当想起雪时,脑海里往往浮现出的都是几年前的光景。好像只有落雪了的时候,这座总是在流媒体和娱乐中喧嚣的南方都市,又重新捡起了悠悠三千年楚汉余韵,雪是怀旧的。
冬日适合慢下来。雪花落下来的速度比雨点慢,睡觉的时间要比夏日长;如果真得到闲处了,应当在厨房里像妈妈那样慢悠悠炖一锅汤:切萝卜和羊肉的节奏要略比Karen Ann的Jardin D’hiver 慢一点,这样才能有闲心在那方熟悉的窗台看鸽群如何在青瓦白墙石板路的上空飞旋。萝卜羊肉炖在锅里时,有声书正谈到《红楼梦》里宝玉半路雪地辞贾政。等到满屋子都是热呼呼的香气,说书也该到了“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就该韵神回来,开饭了。
湖南的家庭在冬天大多是不用暖气的,而是用一种叫火箱的东西,暖烘烘的木箱子有床大,足以让人躺进去。倘使再佐以沙发毛毯电视机,威武的冬将军便不足为惧。在温暖柔软的毛毯下依偎或者嬉戏应当也算是童年的回忆了。我还记得小时洗澡之前会把秋衣秋裤都先放在火箱里烤热,这样洗完澡后就不用被寒风逮个正着。如果还额外用着烤桌,大可以在烤桌上放上桂圆和砂糖桔,不出半集电视剧的功夫,便都是暖融融的,不用担心凉着肠胃。如果是在乡下,很多地方用的还是烧炭的火盆,这时可以一边取暖,一边烤糍粑,板栗,等等,直至一盆炽红的火焰将玄武色的炭都烧成鹤灰色,莫名让人联想起“朝如青丝暮成雪”,耄耋垂髫天伦之乐,好不快活。一大群亲朋好友围坐在一起热火朝天地谈天说地,总结一年来的成败得失,甚至平时云游四野的猫猫狗狗也都要凑过来坐正开会,任门外松竹白头。
我怀念一个有人在取暖时陪你说话的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