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氧化碳

这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当我还是个高中生的时候,有一年暑假我刚从哥伦比亚的夏校回来,就奉我母亲大人之命坐上了去凉山支教的飞机。为了所谓“申请美国大学更有优势”,就要在时差还没倒过来的情况下去穷乡僻壤吃苦,还要去给同龄人上课,我实在抗拒。而那学校的情况也确实和我想象得一样糟。八人一间的宿舍被挤得满满的,洗澡也没有热水。我真想逃,但我只得咬牙坚持下去。

我是在我教的第一节吉他弹唱课上记住那个男孩的。我让同学们各自唱一首喜欢的歌,他站上讲台来,居然有模有样地唱起Jeremy Zucker的《Comethru》。在连英语老师都没几个的凉山,他居然能颇具韵味地唱出一首英文歌,实在是让我刮目相看。于是在那一长串拗口的彝族名字中我最先记住了他的,达木呷。

过了好几天,我才能在这学校里吃得下睡得着。女同学们于是时常围在我身边,向我讨教吉他指法和声乐技巧。晚上入睡前,大家也总是叽叽喳喳地讨论自己心仪的男生。我没多发言,但闭上眼时,达木呷的身影居然在脑海里浮现出来。

第二天上课时,达木呷和女生阿芝最早来到教室。见离上课还有些时间,我的助教便打趣地问道:“达木呷,你有喜欢的女生吗?”坐在我对面的达木呷一下子低下了头,没有作答。倒是旁边的阿芝神秘地说:“他喜欢我们班的子莫,他们之前还在一起过呢。达木呷没有回答,只是抬头瞥了我一眼,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我直直地朝他看,他又垂下眼睛。

那天中午我走过操场时,一个声音把我叫住了,是达木呷。“嘿”,他讪讪地笑着,“我……我不太会弹今天教的歌,你能教教我吗?”

“行啊。”

我强忍内心的紧张,带他来到一间空教室。我像个真正的老师一样,手把手教他指法,又带他练声。他好像并没有“不太会弹今天教的歌”,一下便唱得很不错了。

“你不是唱得挺好吗?怎么还说不太会弹呢?”

“哈哈。”他又讪讪地笑了。

那个夏天剩余的时间,在我的印象里就只有令我头脑发胀的数学奥赛班。和八人间里的女生相比,奥赛班的同学实在令人生厌。当然,我没有一刻不想起达木呷来。就在我几乎要劝自己忘掉他时,我收到了他发来的消息:

“嗨。”

“嗨。”我回答。“我真的好想凉山啊。”

“你来我家做客吧。”

我心头一颤。

“怎么来?”

“坐火车应该能到吧。”

“那火车又不能到你们村里。”

“等你坐火车到了凉山,我开拖拉机来接你。“

第二天奥赛班下课后,我实在感到烦闷。百无聊赖之下,我给达木呷发消息:“你给我发点英文歌听听吧。” 几秒后,对面发来一首《Comethru》,我心头一紧。我回答:“悄悄告诉你,我的梦想是拿格莱美奖。”

“哇,这梦想好啊。”

“等我拿了奖,带你去美国玩。”

“到时候我就开着拖拉机,把你从美国带回凉山。”

我点开《Comethru》听着,回想初遇的场景,再看看眼前的奥赛题,不禁落下泪来。

“嘿,我好想听你弹唱《Comethru》,给我表演一个吧。”达木呷发来消息。

我擦擦泪,抱起吉他。

“I’m lost in my imagination, 

And there’s one thing that I need from you, 

Can you come through, through….”

唱着唱着,一股酸涩的情绪涌上心头。达木呷,can you come through?我真的好想要你来陪陪我,好想好想。

也是在那一年,我头一次知道七夕节究竟是哪一天。临近农历七月七的那几天,我的心情如同一阵阵的水波般不停荡漾,然而达木呷的消息却少了起来。我焦急万分,终于在七夕那天早上,我发消息过去:“嗨,这几天你是在忙吗?”

好几个小时没有答复。——莫非在这个日子里,我和他的联系要彻底中断了?

就在我快要绝望之时,终于传来对面的消息:“啊,这几天我们村里要修路,我正帮忙呢。”

“村里修路?”

“对啊,原来的山路可不好走了呢。”

我试图在脑海里勾勒出“山路”的画面,却发现除了支教那段时间去过的一个当地村子以外,其他的画面都来源于电视和电影。而在那个村子里时,我每时每刻都在担心着会不会落下山崖,就连远在家里的父母都提心吊胆。想到这里,一股深重的无奈犹如一块石头般压在我的心上。我到底该和他说什么呢?安慰?鼓励?都不合适吧。思索良久,我回复:

“我还是觉得,我真的很喜欢你们彝族人。”

这算表白吗?我也不知道。

“哦?真的吗?我可太荣幸了。”他回答。

接下来说什么好呢?

“要不,你给我取个彝族名字吧!”

过了一会儿,他回复道:“你就叫达木史薇怎么样?和我一个姓,就算是我姐姐了。史薇的意思是金色的索玛花。”

我顿时被惊喜笼罩住了。那一刻,好像喧嚣的城市离我而去,我真正成为了大凉山里的“索玛花”。直到现在,“达木史薇”还是我的网名。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很多,他谈到了他翻山越岭的上学路,他家里重病的奶奶和不识字的父母,还有每当过彝族年和彝族火把节时整个凉山一片欢腾的景象。常常坐飞机、去过好多国家的我只是认真地倾听着。他甚至还说起了他的心结——耳后由于烫伤而留下的那块显眼的伤疤。

“这个啊,你不用太在意,如果实在觉得心里过不去,就去做除疤好了。当然,我觉得不除疤也一点问题都没有。”我说。

“好,好,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会听。”

尾声

那次支教以后,我就没再见过达木呷。支教的一年后,他问了我几个诸如升学选择的问题,我都像个老师一样认真而冷静地解答他,随后便再没有多的交流了。每次回答他的问题时,我都会想起那句“以后你说什么我都会听。”亲爱的达木呷,我不知道我未来会不会真的拿格莱美奖,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来美国,甚至不知道我们还会不会再见面,但你千万别忘记,There‘s one thing that I need from you, can you come through?

作者“二氧化碳”现就读于约翰霍普金斯皮博迪音乐学院 (Peabody Institute of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作曲系。她写作是为了找到与音乐相辅相成的表达方式。

“这个故事是在创意写作课上写的。在workshop中,很意外地得到了美国同学的喜欢,故希望再次发表。这是一个半真实的故事。现实中的我真的如故事中的“我”一样,为了追寻音乐梦想来到美国,并且一直珍藏着与凉山相关的记忆。而现实中的我也比故事中的“我”更加幸运,更早地意识到理想与世俗的矛盾是个复杂且永恒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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